“那天你去哪了?”
有个男人从街角冲出来,揪着我的衣领问。他的动作太大,我手里的相机差点被晃掉。
“你他妈谁?”
他身上的酒气刺激得我想吐,我一把推开他,一边慌忙向等着拍照的客人道歉。
“抱歉抱歉……”
刚来阿根廷不久,我仍旧操着一口带着国语味道的英语,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,他们问我什么,我都说英语。尽管听得懂一些西班牙语,我还是装得半懂不懂的样子,以防别人来骗。
好吧好吧,我是给人骗过一次。给人家打下手、当侍者、做杂活……钱都给骗光了,我又能怎么样?最要紧的是挣够钱回家,然后——
不要惹上麻烦。
那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绕了个弯,好似磕到了路灯,“砰”一声。但没有人理他,我也没有,我根本不认识他。
“笑,对——旁边那位再靠过来一点……”
……
“喂,”客人都走了,就剩他一个人坐在路灯下面,迷瞪得不知自己在哪的醉鬼模样,“走啊,在这里吓走客人你赔?”
他蹬了下腿,砸吧砸吧嘴,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,愤愤地嘀咕道,“你对得起我,王八蛋!你滚……”
“走不走啊?”和一个醉鬼置气不道德,我还是那么干了,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两脚。这醉鬼是被人甩了,看看他那副鬼样子就知道。
被我一踹,他好像有点清醒过来,抓着背后的杆子,使劲爬起来,最后干脆抓住我当柱子撑着,哈了我一脸酒气。
“晚安晚安,请进请进!”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对,妩媚地扭了几下腰,然后爆发出大笑,接着倒在我身上,在我以为他已昏睡过去时,他竟血口一张,嗷呜一下咬住我的肩膀。
我铁定是遇到疯子了。
“黎耀辉,你有种。”
在我把他打昏过去前,就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。
那就是我和何宝荣的第一次见面,当然,我不是他嘴里的那个什么黎耀辉。直到我回国,我也没看过黎耀辉一眼。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……不过后来,我被迫知道了一些。到那时,我连骂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,因为我怕他随时会疯掉。
我不知道他住在哪,也没有钱包hotel给一个喝醉酒就咬人的神经病,就干脆带回了家,回来才知道他以前为了赚钱,和外国佬做那种事情,我发现自己没有把他扔在路边真是明智之举——很有可能被哪个拖回去干那种事了。何宝荣是很有做那种事的资本,但是他那时浑浑噩噩,不剃胡子,更不用说打扮,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标准醉汉。
隔天之后,他醒过来时我正好买吃的回来,我想他好歹应该谢我收留了他,没想到他一声不吭,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速食品就吃,吃得太快还噎住,我在一旁看得好笑,转身去收晾在屋外的他的衣服。
我发了善心,看着那些被风吹得鼓起来的衣裤,我这么想。难得难得。
收完东西回去的时候,我看他发愣似地坐在椅子上,眼神涣散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
“吃饱了?”我问。
“嗯。”他答,“我怎么到这儿来的……”
“你,”我想了一会,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,“喝醉酒了,摔在路边。”
他又开始发愣,感觉魂不附体,估计又在想什么……
“……黎耀辉?”我嘴里不知怎么就泄出那个名字。
他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,那种魔怔与昨日的是一样的,“你知道他?”
我答:“不认识。”
但是,不认识有什么用呢?何宝荣那时可怜得要命,做梦也会讲“从头来过”,那日他落魄地从我的房子里出去,就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游荡了,我心里想,他可能不行了。如果有一天看见他死在街头,大概是最正常不过的结局吧。而我呢?我想回国,不想留在举目无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,我不清楚他到这有什么目的,但我清楚,我们不是一路人。
他是灰色的,不为人知的。
他在离开之前告诉我他叫何宝荣,留了联系方式,可能觉得我和那个黎耀辉有什么关系,尔后总是再三跑到我打工的酒馆逮住我,不干什么,就让我陪他吸会儿烟,我觉得他是没救了。他几乎夜夜都来,我们干坐着,大眼瞪小眼,他屁都不放一个,更不要说“黎耀辉”三个字更是提也没有提到。
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,直到有一天,他忽然说,要送我一样东西。
“不收。”
“你可当它是垃圾,扔到我看不见的地方。”
他面无表情地把一盏瀑布灯塞到我怀里。
半夜,我将何宝荣当废品一样扔给我的灯打开,黑漆漆的屋子里被灯光照得似有瀑布在流,我好像一下看见了绿得发蓝的水,不停地涌出,形成幽蓝的漩涡,那水不停地从高地奔腾下来,砸出雪白的浪花。
我看到了两个小人。倚在栏杆处,俯视着我触碰不到的风景。
不用多说,那一定是何宝荣和他的情人。
干我屁事。我这么想,滚去床上躺下便睡了。何宝荣不要它了,我又只是旁观者,对这玩意谈不上什么感情。
我以为我会顺顺利利地睡着,那确实只是我以为。
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何宝荣死了。
在梦里,何宝荣对着一个只有背影的男人大骂,骂完之后又上前拽他,那男人推了何宝荣一把,说,“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
他还说:“为什么我就注定要伤心?”
“让我们互换一次……”
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。我在梦里竟还有保留着意识。
我看见何宝荣在和男人吵完架后,出现在瀑布下,他走进去,没有了踪影。
“去你他妈的从头来过!”我梦见他撕心裂肺的吼叫。
黑色灰色,有时候又是阳光的颜色。那些不明所以的东西就那么交织着,何宝荣像是很不真实的一个人,突然走入了我的梦境。
我挣扎着醒过来,大口地喘着气,爬起来猛喝了口水,想了想,又转身把瀑布灯丢进柜子里。
我昏头昏脑地去上班,全都是拜何宝荣所赐,我恍惚地失手打破了几个盘子……就那么挨到下班,可以说我是半个死人了。
何宝荣没有来找我。我叼着烟坐在马路边上,脑子一热决定等等他。我抽完了三根烟,不见他来。于是我借酒馆里的电话按下他留给我的号码,没有人接。我从酒馆里出来,夜风吹得我打了个哆嗦。
远处一辆公交遥遥驶来,我招手,坐了上去。
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。脑子里没有回家这个选项。自从遇见何宝荣,我整个人就开始不对了。
好像慢慢染上了灰色。
我去了何宝荣的家,他告诉过我他的房子在哪。我想着他会不会已经死在里面了,推门一看,他躺在床上,脸烧得通红。
也是半死不活了。
“阿荣,醒醒。”
他把我踹开,让我不要动他。
“就算死啦,他还会来看你么?你还不知世事?看开点!”我有点怒其不争地将他拉起来,把他的衣服裤子脱掉,用水将他身体擦干净。
何宝荣自暴自弃地笑笑,他现在生病了没力气,否则一定让我滚。
等到他终于安安静静地睡着,我也累得倒进床对面的沙发上,睡死过去。
第二天醒来,何宝荣不在,不知道去了哪里。
毯子掉在地上,我从沙发上爬起,弯腰下去捡,抬头看见风把窗帘抛起,浅蓝色的桌布被风吹出褶皱,像大街上女人的百褶裙。阳光透进阴暗的室内,好像一张老照片。
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,我觉得自己不该来,这是何宝荣的地方,也是何宝荣和黎耀辉的地方。于是我急匆匆地套上裤子穿好衣服,拉开门却看到何宝荣站在门口脱鞋。
“要回去了?干什么不多坐会?”今天的何宝荣看上去正常很多,妈的,干我屁事。我在心里狠骂自己。
“还要上班。”我说。
然后我就慌不择路地跑了。
我准备再也不联系何宝荣、再也不跟何宝荣一句话不讲地吸烟、再也不做关于何宝荣的梦。攒够钱,我就回去。
计划得很完美,但是遇上何宝荣,我说过,一切都很不正常。
我还不知道他是个会死缠烂打的人,而自从去了他家那次之后,就一发不可收拾了。
他说他烧到温度计都量不出来了,要我马上去他家照顾他。
我冲着电话喊:“做梦吧!”
完了之后,那天晚上我又屁颠屁颠地去了何宝荣的住所,打开门,看到他瘫在床上,一副垂死的模样。
“死了没有?”
“你不来我就死了。”他从被子里伸出脑袋,像街边痞子一样笑得十分流氓。
我瞪了他一眼,抬腿就要走。他马上从床上跳下来,跑上来骑到我背上,叫道:“你是人不是?把病号扔在家里不管!”
何宝荣要缠你,你自然是走不了。很久过后我才知道这个道理。
他要在厨房跳探戈,你就得陪着跳;他要去看什么伊瓜苏大瀑布,你就得跟着去;他要睡上一觉,你就得陪着睡。
等我们都折腾累了,他躺在床上终于有了睡意。我却抽着烟,想起那个黎耀辉来。
“不如我们从头开始。”何宝荣又说了一次梦话。
不晓得对谁说的。
心脏在一次抽疼后,我靠过去,颤抖着手指,摩挲他的眉眼。
站在瀑布下的,应该是两个人。
END.
如果黎耀辉失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