Everybody finds love in the end.

【仏英】永不复焉



       比起米尔溪,或者风标,或者北极星,或者南风,或者四月的阵雨,或者一月的解冻,或者新房子里的第一只蜘蛛,我并不更加孤独。
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瓦尔登湖》



  我不敢打开那扇窗,我不敢。

  深灰色的阴郁的午夜,恶魔流窜。我伏在案前,剧烈呼吸,汗水密密麻麻地从额头上冒出。我用鹅毛笔在日记上留下这句话,我写得很慢,我害怕,我害怕一旦自己写完它,我就不知该如何抑制我的好奇心。

  为何时间总是将人玩弄于掌心?我毫无血色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发抖,是的,我还是写完了,这句话是这样短——我摇晃不定地艰难地扶着座椅站了起来,底下一团影子也跟着庞大起来。我受不了长久的惊疑的凝视,谁在角落里和他的同伙在讥笑着我?我几乎有了幻觉,好像头顶上方有人放下了绳索,让我快快爬上去……黑暗像一只粘稠的变形的乌鸦,悠闲地衔着我的衣角,它和我过分亲热了!我惊惧万分,嘴上默念起了主的真言,祈祷黑暗不要将我吞噬,祈祷死神已然入眠,别悄悄勾去我悲伤的灵魂,祈祷灯光不熄不灭,直到我的名字在漫长的寻找之中被抹去。

  “弗朗索瓦?”

  这一切都归你了!全部,意指我的每一根金色发丝,紊乱的气息,案头的半身人体雕塑,左侧贴墙而立的暗色条纹书架——我从全世界网罗的我的爱情都在其上,它纯情可爱,和我的胃绞痛相伴相生——快忘记我,忘记这局促狭窄的小房子里的,我的存在!

  我重新坐回案前,提起笔在散发着墨水气味的发黄的纸页里寻找自己的话题,以此抑制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响。

  相信自白给我的奇特力量,我着手写道:

  给我的挚爱,给我未来的挚爱。眼泪这样不值一提,它浸透了书页和我无力的呢喃,只因我的软肋被轻松折断,黑夜不再提供灵感,把忧郁无限转化成痛苦,而危险在悄悄逼近——来吧,这急促的喋喋不休的话语,我将逼迫你,就像你如此逼迫我似的,对你施予怨咒!你与我相互仇恨,皆无法被世人所原谅……窗外的怪物啊,你可比得上画眉山庄里跨着马匹、百无一用脸色苍白的林顿先生?他规矩礼貌,是我永远爱好的脆弱精美的瓷器。我不能触碰他,我无法触碰他,我们不必靠触碰彼此的肌肤来达到交流的目的,我满手伤痕,细密的弧形是结痂了的红色月牙——全部都是爱情的证据。

  我们真该达成互不侵犯的条约!我本是该歌颂愚蠢的自由的,尽管“自由”使我狼狈不堪,我甚至从没有一刻真正接近自由!可是我仍不愿意放弃歌颂美,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着的所有人骨子里都不会失去这最后的信仰——再来看看,我的另一段爱情——第二排最后一本,一部戏剧。窗外的怪物啊,任何东西也比不上摇摇欲坠的掺着剧毒的美丽!我可要最后辩驳一次,莎乐美从不使我性欲高涨、难以入眠。这是句极轻极轻的耳语,就和莎乐美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,嫩白的脚趾触碰在地上的声音一样与空气融为一体。我爱慕的是——先知约翰——这名字简直让人口干舌燥!让这禁果在正义的光辉下生长得更加诱人而不惧侵犯吧——我遥遥与之相望,没有任何东西能作为桥梁来搭建起我与他的联系,我视线模糊,双眼灼热。你知道,遥望也算一种窥伺,可我仍旧心存感激,坚持不懈地持续我无谓的追求,于是我的左眼也彻底与光明诀别了。

  请别靠近,我得再一次向你发出警告,滚回你的摇篮!你难道想否认我数不尽的来自书中的神圣爱恋?等等,弗朗索瓦……?你从何得知我的名姓?寂静是否意味,我不回答——我永不回答……你在害怕什么?有趣的一团糟的黑暗?

  连你,恐惧本身也拒绝给我答案。再无打破小房间安静的时刻发生,我反倒因更加惧怕这样的死寂,而感到如临世界末日了。不如在窗外直接摆上一副棺材(钱稍后再付),我就直跳进那黑黝黝的棺材的口中,我带着林顿先生,带着先知约翰,带着弗兰肯斯坦的人造人——他脱离控制又保有良知,是我的又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的主人公,因他的复仇我丢失了一条腿——如此开始我的长眠。

  不会有人踹进门来发现我的坟墓,尽管我祈求几个伏在冰冷墓碑上的香吻,可事实上人们并不知我的存在,我本身与黑暗一般无声无息,是人群中的人,是自由生长终有一天必然脱落的指甲盖儿。我得不到悼念,生命就像框画上两只奇丑无比相互纠缠的猴子,只能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。救护车的尖锐声响和蚊子连续不断的嗡嗡叫喊是多么相似,这是对死者的最后一次叨扰……

  我的心脏全然像拧干了水的破旧抹布,皱缩成一团。

  请让我最后一次呼喊你吧——有人说你属于未来,你和我站在时间的岔路口上,你和我的距离,就像我与我那些恋人们的一样,我甚至还未拥抱他们,就划伤了手;只要看上他们一眼,眼睛就灼痛不堪;追逐他们,便要送上一条腿作为代价。我像个误闯进了埃舍尔的“不可能世界”的顽劣孩童,想方设法从不同角度拼命找寻你的影子——你是林顿先生,是先知约翰,是弗兰肯斯坦的人造人,是我对于爱情的一切定义,让我不堪重负,让我畏惧黑暗,让我逃避人群。从我的少年时代无意中发现你给我的信息之时,好像谁都不能阻止我迈向深渊的步伐了——

  你跑得真快,你永远跑在我之前,你让我绝望。

  我的挚爱,我未来的挚爱,时间终不会让我抓住你。我早已和青年时代的我不同,变得胆小如鼠,畏首畏尾。我恨不得从此以后撕裂所有看似与你有关的讯息,把我可笑的爱情揉成一团废纸丢进纸篓里,在我放浪成性的少年时代爱各种各样的人——而不是最终汇成你的模样。现今我屈从于这团黑暗,然而我又确乎勇敢了一些,可我依然决定去死,就躺进窗外那副早已为我准备好的棺材之中。因为就在刚才,我猛然意识到,在这空无一物的世上,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靠近你的办法——没有。

  我的双手在剧痛之下留下了一道扭曲的笔迹,上面的月牙形伤痕再度苏醒,这无数的眼睛看着我,狡猾而不自知,我毫不犹豫地握紧了拳头,撑裂——撑裂它们。我愿在暴风雨肆虐的荒原里疾驰,林顿先生从不在这样的天气出门,这样的天气对于他来说太具有摧毁的力量……我想念他快活的马驹,我做过用自己皲裂的双手触摸他苍白的脸的梦,我大大咧咧地用我残疾的腿奔向庄园,但不再只是为了见他一面。蛇形的闪电从天空劈下,我像深绿色的草茎仓皇弯下了腰——

  “弗朗索瓦?”

  你究竟是谁呢?那有趣的一团糟的黑暗?你为何独独召唤我?

  “你的爱,你的挚爱——没有任何一本书记载的名字,没有任何一副画像留下过的身影,没有任何收音机记住过的声音——你只有与妄想合眠,快乐的记忆永不复焉。”

  “您尊姓大名?来自冥府地狱的先生?是否已经为我准备了合适的棺材,只等我打开那扇窗?”

  “永不复焉。”

  他答。

  我终于失去了理智,也丢掉了畏怯,有生以来勇气并未如此激荡,因这令人恼怒的不知所云的回答——我举起案前的半身人体雕像狠狠朝那窗户掷去,一双绿色的眼从被砸碎的窗户那洞开的口中露了出来。

  像星星一般闪烁。

  手上的疤痕像是不曾存在过,左眼不治而愈,双腿健全,新生是我未迷恋上他的人的姿态,黑暗是恐惧之源,也是他现身的隐蔽之地。我们无限重合,在最恰当的时间点。

  我摆放在书架上的爱情开始自燃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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